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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於世(二十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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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於世(二十)

“前輩,”雲居博三小心翼翼、畢恭畢敬地為爆處的老前輩敬上一支香煙——沒錯,他一貫是不抽煙的,這一支還是從松田和萩原的公寓裏硬搶過來,正所謂大自然的饋贈——他擺出了虛心請教的架勢,“或許您有時間指點我一些事嗎?”

老前輩微微皺起眉頭。他很想接過那支香煙,因為它來自爆處的後輩:能在爆處有驚無險地幹到退休,多年後還有後輩專程來看望他,當然值得用一支煙來慶祝。

但他又不能接過那支香煙,同樣是因為它來自爆處的後輩:因為只要向對方伸出手,他就不得不被動展示他顫抖的指尖、青筋畢露的手背與不自覺抽搐著的手部肌肉。那雙被爆炸損毀得徹底的手甚至連一枚指紋都無法留下,即使已經過去了許多年,粉紅色的疤痕在蒼老的皮膚上仍舊如同新生般緊緊繃著。

他不想給年輕後輩留下這樣的印象,不想讓他過早地看見爆處大部分人的結局……雖然這其實已經算是比較好的一種結局了。

於是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別過頭去,“用不著。有什麽想問的,現在就說吧。”

“真是打擾了!”雲居博三倒沒覺得被拒絕尷尬,只是實在為給老前輩添了麻煩心懷愧疚,“非常抱歉,我只是想向您請教爆處的工作細節——”

“爆炸在近距離發生時的感受,”他冷酷無情地說,“是什麽樣的呢?”

不,不,不,雲居博三驚恐地雙手疊上去,用力捂住他自己的嘴。不是這樣的,不該是這樣的,他是來請教一些舊式排爆裝置的設計理念,用來完善警用裝備廠的新發明;絕不是來揭人傷疤,把前輩緩慢風化著的心頭巨石推回原點。他不會這麽做。他沒理由這麽做。

但即使捂住了嘴巴,壓制住呼吸,窒息的痛楚中仍有聲音傳出來,他自己的聲音,平直生硬,在房間裏撞出清脆的回響,“前輩。告訴我吧。同類的身體在眼前炸開,你知道他已經死了,你知道你快要死了,但仍想抓住他的手——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?”

前輩笑起來。職業生涯盡頭的爆炸在他身體裏種下一朵火焰,而它在此刻終於驚天動地地覆燃;他的眼睛裏點起火,唇齒間銜著火,熾熱的烈焰很快將他的臉頰燒穿;在雲居博三驚異的註視下,他很快變為了一具站立的骨架。

天花板逐漸垮塌,墻壁像被推倒的骨牌一樣朝著他下壓。骷髏黑糊糊空蕩蕩的眼洞是骨殖的喇叭口,那具骨架向著他聲嘶力竭地哀號。房間被色澤妖艷的火撕裂成碎片。

這就是爆炸。徹底毀滅一切。永遠無法覆原。用最殘酷的方式將亮晶晶的糖果、年輕美好的生命與厚重的混凝土、冷淡的建材全都變成黑漆漆的炭。

“這就是爆炸!”那具骨架發出尖嘯,“雲居,這就是爆炸!”

“雲居!”

“——雲居!”

隨便吧。雲居博三幾乎漠然地在劇痛中閉上眼睛。

反正我做好了覺悟。

……

-

“雲居!”

他在一片黑暗中醒來。情況不明,他似乎被埋在安全屋的廢墟裏。

雲居博三楞了楞,先是伸手摸上了自己的框架鏡:那東西早被爆炸的氣浪擰得變形,還有一小部分插在他的眉骨外側。他狠狠心,把那東西拔出來,一閃而過的銀光讓他確信,他暫且沒有失明。他有些欣慰地凝視那片金屬一秒,隨即低下頭去。

雖然光線昏暗,但他衣服下擺仍然有片來源不明的陰影。雲居博三在廢墟下艱難地小幅變換了一下觀察角度,陰影紋絲不動;他若有所感地把指腹按上去,感到微微的濕潤。

——那是他的血。

好吧,好吧,這也是在所難免的。雲居博三想笑,先咳嗽了兩聲:血霧噴出來,於是他不敢再笑了。痛苦與死亡總是缺乏幽默感。

“雲居!雲居博三!”

聲音越來越吵了。他敲敲自己的頭,似乎不是幻覺。

是降谷嗎,還是諸伏?他猶豫了一瞬,有節奏地去敲眼前的混凝土。

“——雲居!你現在能說話嗎?”降谷的聲音幾乎算得上清晰,“情況怎麽樣?”

諸伏的聲音遙遙綴在後面,聽起來稍微有些距離感,“不用擔心!普拉米亞現在沒辦法在外面打冷槍補刀!”

那就好,但他們是怎麽能確定的?雲居博三把口腔裏的血吐幹凈,清了清嗓子,“……能說話,不算太糟。你們都沒事吧!”

“好,”降谷沈聲,“都沒事,我們馬上救你出去。不用太慌張,你那裏應該是一個相對穩定的三角形結構,安心等我們救援就好。”

雲居博三在血腥味裏抿了抿唇,放亮聲音,輕松道,“不安心啊。少年吐血,年月不保,縱然命長,終是廢人了,我現在是把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。”

諸伏:……雖然跟著高明哥看過《紅樓夢》但真是不想理他。

“所以,你有吐血嗎?”

景光的聲音很緊張,雲居博三幾乎能想象到他那雙藍眼睛閃著憂慮的光,於是更坦然地枕著一塊斷面凹凸不平的混凝土躺下。

“沒事,”他說,“就剛才,一點點,目測不到五十毫升。”

降谷嚴肅道,“你能判斷你的身體情況嗎?”

“呃,”雲居博三沈默片刻,“嗯,我吐出來的血……既不聚成液滴,也不成股流下?”

降谷:啊?

“我是學生物的又不是學醫的,只能判斷到這一步了啊!”生物博士(未畢業)大呼無辜,“我也不知道!但反正……”

他說:“但反正沒事的。我保證不會死在這裏。”

不會死在和你們一步之遙的地方。拼盡全力也要打出一個完美結局。

“——但雲居同學之前的傷口處理都很專業,”在搬動水泥塊的聲音中,諸伏一字一頓,說得很清晰,“我很感謝。”

雲居博三理所當然地接話,“那當然了,我就是為了你們學的這些。成果還不錯吧?”

“……不錯。”

外面的聲音嘈雜混亂。他們大概在找著突破點。

“你還學了什麽?”降谷說,“……隨便說說話。”

出於一個梗王的優秀素養,雲居博三飛速反應過來,“餵,別在這裏搞電視劇劇情好吧!我肯定不會睡啊,雖說這裏光線適合補覺,但是很硌得慌你知道嗎?我現在的枕頭是塊破水泥啊!還伸出來一截鋼筋,我可以在上面試試手指鋼管舞。”

“真不知道孫悟空是怎麽在五指山下呆五百年的,”他絮絮道,“我覺得這幾分鐘對我來說就已經很恐怖了……”

沒人打斷他。降谷和諸伏偶爾會應一聲,更多的時候,他們沈默地搬運著、清掃著,專註於打開一條通道。

生命的通道。

“哎,知道我為什麽不問你們具體情況嗎?因為我好像撞到頭了,很難集中註意力,大概聽了也聽不懂吧。不過,等我出去了,能講給我聽嗎?”

“……不方便的話,發加密通訊告訴我、請松田他們轉告,也可以。”

“但我果然還是想聽你們親口說啊。”

雲居博三清清嗓子。他總有周圍的黑暗正在擠壓他的錯覺:擠壓出他的真實想法、他的新鮮血液、他的思考能力、他吸入的空氣。他的嗓子像是在腫起來。他漸漸說不出話,舌頭開始不聽使喚,口腔裏有種狹窄的錯覺;但他仍然說得很努力。

“其實我猜到一點了啦,”他說,“那個人大概是公安吧?那個人質。諸伏很厲害哦,堅決地開槍了。我特別、特別佩服,真的。真的。”

很佩服。陽光下燦爛的櫻花徽章,夢一樣的朝日影,諸伏唇角的微笑。出膛的子彈,炸開的火光。很佩服。他開始有些混亂了。

“引爆也在你們意料之內吧?毀滅掉這個安全屋內的生存痕跡。算到了普拉米亞的行為模式,知道她會設置和人質心跳綁定的炸彈,順從她的希望開槍,在組織面前洗清你們的身份嫌疑,順便把我也納入保護之中……好厲害,好厲害啊。”

他用力閉了閉眼睛。廢墟在晃動。他並不能準確判斷這是不是他的幻覺,但他相信降谷和諸伏:他們說了普拉米亞不會來補刀,那就是不會。所以這大概是幻覺。很好。沒關系。

“但我還是不知道,你們到底怎麽確定普拉米亞不會補刀……算了,不重要。”

“我說了這麽多,不是想證明我聰明、我理智,我也能幫上忙,就只是……”

外面的聲音仍然混亂。錘子敲在石頭上,似乎也敲在他的神經上。他條件反射地戰栗,幾乎說不出話,憑著慣性發出破碎的音節。

“就只是,”他說,“我有很努力地想活下去。真的。”

“所以……如果我這次沒撐下去,”雲居博三呼出一口氣,“別怪我,行不行?”

“我真的有很努力地想要……”

黑暗攫住了他。生物博士(未畢業)像是個經濟學博士一樣,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捏住,發出無聲的尖叫:隨後,他在驟然增加的壓力裏失去了知覺。

-

警察醫院。

雲居博三對自己能再度醒來這件事還是很有信心的。因此睜開眼睛看到輸液管裏透明液體的時候,他並不意外。

他對公安很有信心。他對同期很有信心。他對降谷零和諸伏景光這兩個人很有信心。

只是……雲居博三看著空蕩蕩的天花板,嘆了一口氣。

想知道他們有沒有受傷。想知道諸伏傷口的恢覆情況。想聽他們親口說那一天的全部真相。

……想見他們。

“雲居同學,”就在他閉上眼睛、一瞬間陷落進昏迷前黑暗與恐懼的失重感時,曾帶給他光明、真真切切地救他出來的聲音也同時響起,帶著柔軟的笑意,“要看看我們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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